“自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住在浣衣巷内。一是为......你那未有血缘的薄命姑母守丧,一则是不愿回家面对母亲。”
孙老爷怆然声音仍旧幽幽,一旁的孙曦却如同忽然回神一般呼出一大口气来,赶忙定睛一看——眼前哪里还有之前那个风流倜傥的少年郎,只有一个更为他所熟悉的半老男子坐在太师椅上。
而面前这个已显老态的男子却仍未从过往所带来的苦痛中抽离而出。至于孙曦一开始的问题,也早已有了肯定的答案。然而他的心中仍是充满疑惑,“您方才说李太太给李大人诞下了一名女婴,可......”
可李粹明明......孙曦忽然大惊捂嘴,“不是,李粹那讨人厌的家伙竟然是个女子?”
如此之前他在都官司偶然能听到的那些便合理起来了——估计是他,啊不,应该是她潜入军中却偶然被三皇子撞见了女儿身份。这本是欺君大罪,然而三皇子顾念旧情便只是悄悄将她赶回长安,却不想她胆大的厉害,竟敢大着胆子一身男装科举当差。
长安不比军中,一旦事发,可不是三皇子想保便保了。是而怪不得三皇子当日如此生气。
孙老爷显然早已知道此事,不过点了点头,无奈摇头,“也不知成海这小子究竟怎么养的女儿,教出这么个摸头来。这么些年来,若不是我偷偷暗中替他们爷俩擦屁股,他李家就是一人三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孙曦此刻却不合时宜地笑了起来,“父亲如此文雅,竟也会说出‘屁股’这般粗鄙言语吗?”
倒不是孙曦诚心揶揄他,只是实在是落差极大。他自幼便知自家父亲一向自诩文人墨客,便是菜品也得分出个雅俗来,通身一副舌灿莲花的文官形象。而方才那副毫不掩饰地看不上李成海的模样,实在是叫孙曦憋不住地笑了起来。
孙老爷将手中折扇丢到他身上,“胆子愈发大了,连你老子都敢揶揄。”
这父子二人今日终于将话说开,虽谁都未曾讲明,可都觉得彼此的心又贴近不少,不禁谁都有些不好意思。孙老爷叹了口气,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我与你那母亲,实在是段孽缘。可她一意孤行,我亦是不近人情。可这世上孩童谁不希望自己父母举案齐眉,是而这些从前的事,我不愿你们这些小辈知道。却没想到你这小子心思敏捷,反倒险些自误。”
“你与孙骞,虽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可都是我孙兰舟的孩子,难不成我心便这么小,只容得下一个吗?我对你和孙骞不同,只因你们二人性子不同。孙骞自小养在姨娘身边,心思敏感沉郁,做父亲的自然要开导关怀。而你张扬有余理智不足,虽天赋异禀,可身处这人间世,却并非只靠一身本事便可路途平坦。更何况你这小子自打生下来便一帆风顺,你那祖母、母亲皆是当成眼珠儿似的珍爱,旁人又因着孙家的名声对你只有奉承,将你养出如此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孙老爷难得的推心置腹,直叫孙曦也不禁双眸一红。
孙老爷继续道,“知晦,你只当你如今的一切皆是你自己努力而得。可你又如何能分清孙家和你自己的界限究竟在哪?你只知道自己科考成了状元,可你可知,若不是你这“孙”姓,便是考中,这名头也未必能如此顺顺利利安安稳稳地落在你的头上啊!”
“这即是你的幸运,也是你的枷锁。是你穷尽一生都无法挣脱的,所以从你呱呱坠地伊始,你的命运便紧紧同孙家联系在了一起。你走的每一步、说的每一句话,都要想想你背后的家族!”
“知晦,我孙家近百年荣辱,几经风霜雨雪,列祖列宗刀刃舔血,靠着性命血肉挣下的家业,几代人苦苦经营的成果,如何能在你我手中断送?!”
孙曦愣愣听着,内心挣扎苦痛竟比寒刀割肉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沉默半响才道,“可是父亲,若我孙家的功名是靠那些旁人的血泪堆叠而成,知晦暗而不往,享受朝廷丰富、族□□名却故步自封甘心做个眼盲耳聋的哑巴,如此,父亲也可高枕无忧、夜夜安寝吗?”
“这些道理我相信父亲比我这个做儿子的更明白,不然父亲怎会日夜叹息难见笑颜呢?”
孙曦望着孙老爷,头一次为他开解,“可儿子也明白父亲身为族中家长的不易与权衡,可知晦不过家中幼子,前程家业有哥哥们出力,可知晦却不愿当个混吃等死的米虫.......父亲让我作伴的事,请宽恕儿子难以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