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了。

    董暠盯着将军的左手,那只握惯了□□的手此时扶在剑柄上,对武人而言,这一般是心生警惕的举止,但在董暠记忆里,似乎聊起与诸葛丞相有关之事,他都会不自觉地去摸剑柄……

    也不对,他似是在用指尖勾勒那条已经磨损得十分严重的剑穗。

    那大概是他曾经的某位妻妾打的络子,若是他阿姊……唉,他阿姊是何等贤惠之人,针线之事从不须主君开口,便能打理妥当,但当年阖族倾覆后,阿姊亦被迫改嫁。这么多年来,将军既未续弦,也没再添什么姬妾,衣袍针线事,全交给部曲奴仆,马家至此,似是只有马岱可为宗族血食之继了。

    马超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位内弟在想些什么,叮咛过后,便示意他小心上路,董暠没忍住,还是开了口。

    “将军,这剑穗似是已经十分陈旧了,若是不喜婢女的手艺,末将……”

    “嗯?”他有些发愣,似是半晌才回过神,“我嘱咐你莫延误军机,早些出营,你是个呆子不成?!”

    ……将军虽然看着上了岁数,但还是那个勇武暴烈的将军!西凉铁骑都记得他当年什么脾气来着!董暠顶着骂声,手忙脚乱的揣好书信,屁滚尿流逃出了大帐。

    虽然很想同胡姬道个别,但董暠毕竟知道轻重,带了十余轻骑,又多带了十几匹驮马,备好粮草食水便策马离了沓中。

    离了沓中盆地,秦岭山川刀子一般的寒风便扑面而来,明明还只是夏秋之交,稻谷尚未满浆,饶是董暠这样天天等着盼着想离开沓中的武将都有些受不了,只得把头低下,任由马儿一路颠簸去。山路崎岖,秦川的秋季又极不看人脸色,说刮风就刮风,想下雨就下雨,要马儿陷在泥沼里,那任由骑术何等绝伦的武将,也得拼着半身泥才能将马儿拉出来。这一队骑士跑进南郑城时,已是灰头土脸,狼狈非常的七八天之后的黄昏了。

    这幅模样去见丞相十分不恭敬,而马超的书信应当也并非什么急件,否则便会寻行事更加稳重的阿兄来送信,然而西凉铁骑在中原虽有治军不太严明,放纵兵士劫掠百姓的恶名,军情相关之事却从未延误过。

    思前想后,董暠还是硬着头皮,踩着满是干涸泥巴的靴子进了这座行辕丞相府。一名相府吏领着他,不紧不慢转过了几道弯,每一间房间看进去,都满是书册,以及埋首干活的文吏,有未及弱冠者,亦有两鬓花白者,一眼扫过,有那等老吏,连眼睛都要贴在书册上了,还奋笔疾书而不知倦怠,硬是让董暠无端看出了几分同情心。

    “偏将军,”小吏站在门外,躬身一礼,“请。”

    这一间正室未被隔断,四壁却打满书架用以摆放竹简书册,中间的案几上,两旁皆是公文,垒了两尺高,旁边正弯腰讲话的一个年轻人倒是能看得清楚,一身素色直裾,头戴无帻冠,年纪约莫二十四五岁,英挺俊秀,看打扮举止,董暠竟一时看不出这该是个文官还是武将。

    见他进来,那青年士人直起身,被他身影挡住的诸葛丞相便出现在案后。

    这位权倾朝野的丞相而今才四十六岁,容貌虽还十分清秀俊雅,鬓发却已白了许多,见他走进,他温和的笑了笑,将刚刚拿在手中的东西放在一旁,执起羽扇,向他轻轻招了招手。

    “玄明一路辛苦。”

    日理万机的丞相居然认得出他!居然还能准确的叫出他的字!上一次见到丞相,还是六七年前,马超与上一任车骑将军张飞同驻阆中时,丞相至汉中屯兵,调马超驻守沓中,临行前丞相曾宴请西凉军中众人,董暠记得便是那时曾见过丞相一面,这些年过去了,丞相竟仍然认得出他!叫得出他的字!

    胸腔中那股莫名激动差点让他想说点什么,不过他还是记得赶紧闭嘴,到底此来是当信使,又不是来讨功。他恭恭敬敬的递上书信,旁边那名青年又十分客气的搬了个胡床,请他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