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百花节出去,皇帝自我感觉同郑淣已是浓情蜜意,情意融融,故而越发地厌倦宫中轩敞宏丽的高墙黄瓦和金钉朱漆的行龙飞鸾,日日都想找着机会同郑淣再出去一番,牵手小窗朱户下,荡舟碧水滔滔之间,只是琐事缠身,尉家又蠢蠢欲动,他一心要同郑淣天长日久下去,因此又加紧筹谋着诸多的事宜,分身乏术,故而一直未曾成行,莫说是出宫,便是后宫也走动得比前些日子少了些。

    这一日入夜,皇帝将案头上垒得厚厚的奏折批完,终于歇下来喘了口气儿,他揉了额头,正想叫人去如意馆传旨,可抬眼瞧了一眼时辰,不料却已近亥时,想来郑淣已是睡下了。他叹了一口气,这些日子郑淣颇有些贪睡,有时候他批完了奏折再去如意馆,莫氏倒是梳妆得端端正正地来门口接驾,而她呢,却是一副海棠春困的模样,睡眼惺忪,刚从塌上睡得半梦半醒地下来,口上虽然不说,却是秀眉微颦,怕是对他这种扰人清梦的事儿,心里头的腹议早已是一箩筐了。

    他心中一阵烦闷,叫人取了酒来,又叫人取了缕金的琉璃梅红灯笼来,只命刘全跟着,披了一件薄薄的双禽树木锦袍搭在肩上,信步走了出去,转到墨安轩那小楼的回廊上去,自己一个人穿过小门窄梯到了顶,席地而坐,直接踢开鞋袜,靠在青瓦院子里的翠竹上,自斟自饮。

    今日月色极好,他将手边的琉璃梅红灯笼支在那青瓦上,那烛火晕红,逗引得无数的飞虫围着琉璃灯笼飞舞不已,草中伏着虫蝥,低低地鸣叫吟哦。

    墨安轩的小楼修得极高,比宫墙上的角楼还要高些,此时能隐隐约约看得见宫墙之外灯火繁盛,大梁本不禁宵夜,晚间也不封坊门,老百姓俱可自由走动,因此此刻华彩鳞砌遍街,灯烛荧煌向晚,几乎通夜如昼。

    皇帝临风而立,瞧着那一片火树银花。那远处是繁华人世,而一道宫门之内,便是寂寂森森,前阵子因为百花节讨喜庆,而特地挂在各个宫门口的红纱贴金烛笼还没有来得及取下来,此刻被夜风一吹,那灯笼便一溜儿地飘来荡去,远远看去竟如荧荧鬼火一般,衬得这诺大的宫殿凝重肃杀,死气沉沉,毫无半点生机,仿佛白日间的金钉朱漆雕牙缕翠不过是一个幻像,而现在这透骨的阴森幽寂才是那华丽幻想下的可怖鬼魅。

    这贪婪而可怖的鬼魅正一刻不停地蚕食着新鲜香甜的血肉,他和她,这宫中的所有人,都是它寒牙下的贡品。

    一面是华彩鳞砌,一面是鬼火憧憧,她的选择,早已是一清二楚。而他却如同陷在泥沼中的人一样,不顾一切地抓住了她,要不就一同坠落地狱,要不就一起生出羽翼来。

    在他这里,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皇帝默默地瞧着如意馆门口那些灯笼出了一会儿神,不留神,却见一点灯光在如意馆门口微微一闪,接着那一星光亮出了门,沿着夹墙缓缓移动。

    夜色太浓,皇帝不大看得清楚,只觉似乎是个宫女提了一小盏灯笼款步往西而去,那宫女的裙带在夜风中飘拂飞扬,他面前的一切不知为何,突然就有了生机,她手中那一点温和而平静的光亮突然将寂寂的夜色堪堪撕破了一个角,那鬼火竟然也慢慢地退开了去。

    他突然心中一动,不知为何,便想起南朝的那一夜醉倒在湖边的那个窈窕身影,那一袭殷红的罗裙,叫一池深潭也荡漾着无边的春意。

    如意馆本就同墨安轩隔得不远,她的想来脚程也不快,他定能赶上——他头脑一热,穿了鞋靴奔下楼去,三步并作两步追过去,不料那夹墙内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宫女的影子?皇帝匆匆穿过夹墙长巷,四处张望,前头宫门一个套着一个,哪里还有半分人影?

    那值夜的太监陡然间见了皇帝一人,吓得一个寒颤,直接趴在地上不敢起身,声音都是哆嗦的:“皇上……皇上……”

    皇帝心中微微失落,站定问道:“你方才在这里值守,可见着一个提着灯笼的宫女儿从这里过去?”

    那值夜的太监本就是干粗活的,自打进宫以来就不曾见过皇帝的金面龙颜,哪里还能料到皇帝居然还有垂询?回话的时候舌头都打了结了:“回回回,回皇上的话,奴才没有看到……”

    皇帝住了脚,却是不相信,又问道:“当真没有瞧见?”

    那太监吓得叩头不已:“奴才不敢偷懒,奴才真的没有看见……没有看见……”

    这时,后头气喘吁吁追过来的刘全一边喘着气一边诉苦道:“我的皇上呐,您可把奴婢给吓坏了,奴婢瞧着您心急火燎地从楼上下来,奴婢紧追慢赶,一眨眼的功夫您老就不见了,把奴婢急得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