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济码头人潮汹涌。荒腔走板的船工号子与对面客船上锦衣公子们重逢的欢笑声交织在一处,发酵出奇妙又抽离的混沌感。
孙曦是特意早来堵万慧明的,于是也介意多等片刻。自去将马拴在一旁,站在人潮中随意打量着一切。
无聊的时候思想是自由的。孙曦并无多少与人交谈的念头,来往人群从他身边打马过,可他眼前却隐约显现出一个男人的身形。那男人的面容却始终是模糊晦暗的——这的确是有些为难孙曦了。
毕竟自他有意识以来,孙老爷就是孙老爷,留着一把美人须,迈着妥妥当当的四方步,或是万花丛中过却在他和母亲面前少有停留,或是坐在空山楼上宴请宾客觥筹交错间同谁都是一副交往甚欢的模样。他好像一直都是一副合格的大业官员模样,游刃有余,手到擒来。即便孙曦时常痛骂他奴颜卑膝,但也知道这份家业都是他苦苦经营一手攒下。
可孙曦也不得不承认,对于孙老爷在成为孙老爷之前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他活到了即将成婚的年纪也仍旧未曾对自己最亲近的父亲产生过半分好奇。
是而他很难将自己获得的消息中的,那个名为“孙仲笃”的二十岁年轻人,如何同自己的父亲联系在一起。
想要知道那个名叫“孙仲笃”的年轻人在二十岁的那一年同另一位名为“李成海”同龄人究竟关系如何,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毕竟二人都是长安同乡,即便二十余年倏然已过,物是人非时过境迁,然而曾经共同的玩伴还在,想要旁敲侧击地获得有效消息,办法不是没有。
当年的知情人中,不少都说这孙仲笃和李成海自二人入朝为官之后相见恨晚交谈甚欢,当即一见如故互为知己。曾经孙仲笃年少气盛,不慎以下犯上,据说当时满朝戚戚,只有李成海一人立于官家与孙仲笃之间,力挽狂澜于万一,解救了孙仲笃。可见二人当时交情之深厚。
至于之后为何二人交恶,这一点的答案却是众口不一,令人疑惑了。有人说是他们二人逐渐成长,年少时因为一句诗一幅画产生的那点相似心情早已变得模糊便宜;又有人说是李成海不满孙仲笃日益高升却不顾自己死活,是而刻意疏远;更有甚者,竟说是当年显荣王府逼亲一事上,李成海也曾背地里出力不少......可孙曦却觉得这其中没有一个是真的。
原因是这无数个真假故事中却从未有一刻出现过那个名叫“泽成”的年轻人。像是被除了名一般,所有人的口中都只有孙仲笃和李成海,仿佛所有事情都因他们而起,所有的争吵也只有他们二人在场。
孙曦越了解越疑惑,越分析越迷茫,反而迟迟无法得到定论,更是一无所获。
忽然传来一声停船的号子,孙曦一惊,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万慧明带着药童刚从船舱内出来。
孙曦连忙挥手,快步上前来,“慧明!这!”
甲板上的万慧明见到他,显然也是愣住。他面色有些奇怪,扯了半天也没扯出一张满意的笑脸来。
万慧明此番回京,原因只有一个。便是半月前受到的信。一开始听说是长安城来的信,他还以为是飞镜来信。谁知道接到手中,才看到竟然是孙曦。不过信中倒也有关于田飞镜的消息,只可惜她与孙曦订婚的消息却并非他所愿。
蜀中不似长安爽利,即便没有阴雨却终日山雾缭绕,空气潮湿阴冷居多,总是难见太阳。万慧明在那瘦了许多,不知是因为蜀人嗜辣的癖好与他相悖,还是其他什么影响了他的口味。
他难得拒绝了络绎不绝上门的患者,倒头在竹林下睡了三日。第三日是个难得的好晴天,万慧明在榻上扶额半晌,仍旧是叫药童将积攒的病人请回来,便就这样坐在榻上将一切上门的患者安置妥帖,问脉开药。就这样又过了三日,待黑夜来临四周寂寂,周遭终于没了望他如同仰望神明的伤者病人,万慧明这才带上家身上了一艘最快的开往长安方向的船。
躺在船舱内的时候他在想些什么呢?
万慧明其实自己也搞不清楚。在船上的三日三日又三日里,他想了很多,有时候是忽然而来的怀疑念头,他忽然对自己这二十余年深信不疑的念头开始有了疑惑。自小他的祖父便教导他行医救人、悬壶济世,在他还未曾明白何为道德的年纪,便可以对低自己一头的小姑娘挺起胸膛,骄傲地告诉她,“知道吗?为世间医除苦痛,当是大爱。”